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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哥,我要见……见朝夕。”连波的脸上没有畏惧,只有哀求。

  “你还有脸来见她?”樊疏桐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眸中的火苗直往外窜,额上青筋亦一根根暴起,“枉我这么信任你,宁愿自己千刀万剐,忍着痛把朝夕让给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你比我还禽兽不如!连儿子都生出来了,你出息啊,你可比我还像樊世荣的儿子,你今天要不给我个说法,我捏碎你的脖子!连波,你不过是仗着我一直疼你,迁就你,你就以为我理所当然应该让着你。你该知道,朝夕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若不是念及手足之前,我何以忍受这生不如死的痛苦!手足之情!多么荒唐!你读的书比我多,懂得的道理也比我多,你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原来背着老婆在外面生孩子就是你所谓的道德。你不是不清楚,就为着老爷子在外面生的那个野种,我记恨他到现在,他现在要做手术,怕是进得了手术室就出不来,我都不想去看他!可是你,你什么不好学,偏偏步老头子的后尘,你真是他的龟儿子啊,连波, 我今天如果不灭了你,我对不起这几年受的痛,对不起朝夕对你的一往情深,我……”

  “放开他。”

  身后突然传来朝夕的轻声喝止。樊疏桐扭过头去,朝夕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院子,穿着白色的睡裙,披散着头发,站在清晨的风里,潺弱得如一缕青烟。但她表情很平静,脸上无悲无喜,一双眼眸亦死气沉沉,目光是虚的,空茫没有焦点,哀莫大于心死大约就是她这般样子。

  她纸人似的走过来,那宽大的裙摆长及脚踝,被风撩得如同飞扬的旗,让人感觉她是“飘”过来的,但见她一双乌沉沉的眸子直直的看着樊疏桐,并不看连波,当他是空气抑或透明,她说:“放开他吧,弄死他你也得赔命,为这样的人搭上命不值得,反正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死是活都不关我的事,但我现在就你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我不愿意你为他赔命。”

  “朝夕……”樊疏桐无法不被这样的话动容,缓缓松开了手,她说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是这么说的吗?

  重获自有呼吸的连波脖子已然淤青,他大口喘着气,躬着身子剧烈的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来。待他抬起头来时,几页打印好的文稿正递在他面前,他盯着拿文稿的那只纤纤细手,不明所以,迟钝的大脑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拿着,这是离婚协议书,我签了字的,你也签字吧,过两天我们就去把手续办了。”朝夕说这话时,目光仍然没有朝他看,扭着头瞥向远处的湖面。

  她不想再见他,她真的不要再见他,多看他一眼,她就多一份失控的危险,她很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杀死他,两年前跟他重逢时,她就有这想法,但当时理智最终占了上风,她逼着他结婚,以为用爱可以抚平彼此的怨恨和创伤,如果早知道是现在这个结果,她当时就该杀了他,不给他一丝一毫生还的余地,避免让自己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这一生都被这个男人毁了。

  毁得如此彻底!

  “朝夕,不,不……”连波拿着那份协议书全身发抖,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他没有想到事情有这么严重,他以为他还有机会挽回,以为她至少应该听他的解释,一时间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去拽朝夕,朝夕却像避麻风病人一样地避开了。待他再往前扑时,樊疏桐的手钢爪一样又钳住了他的脖子,“马上给我滚,别逼这我在朝夕的面前弄死你。”

  连波别他钳得动弹不得,脸色发青,他抓住樊疏桐的手仍然徒劳的抗争着,“哥,你弄死我吧,我宁愿你……你弄死我,可是我跟朝夕之间的事情你不该参与,我是死是活只能交由她来处置……”

  这话愈发激怒了樊疏桐,他家大手上的力度,再次把连波抵在了门柱上,“是吗?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够资格来管你?”

  “我,我是她的丈夫,我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我的命是她的。”连波完全无惧樊疏桐的发狠,嘴唇都已经发乌了,还不肯示弱。

  “好,我成全你。”樊疏桐嘴角往下一沉,使上了另一只手。

  朝夕拉住他:“别在这里弄死他!别让他死在我面前!我这一生都被他毁了,我不想他的鬼魂还缠着我。”她双手抱住他的手臂,凌乱的长发随风飞扬,干涸很久的眼底徒然涌出闪闪的泪光,“所以,士林,你带我走吧,远远地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无论他是人还是鬼,我都不要他找着我!”

  “朝夕……”樊疏桐僵住了,感觉心跳漏了那么一拍,他扭着头看向她,像是没听懂她的话。

  “我说的是真的,这些天我死去活来,什么都不愿意想,就想离开这里,我痛恨这个地方,这里的一切我都痛恨!士林……我是第一次这么叫你吧,以后我都会这么叫你,士林,无论我们今后以什么身份相处,我只愿意跟你在一起,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就算全世界的人抛弃我,你不会,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离开,你不会,你永远在我看到得着的地方等着,士林,我躲不开你,也不想躲了,带我走吧,求你。”这么说着,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滚落,就像干涸的河床涌出翻滚的泉水,她终于又有了活的迹象。

  她能哭,就证明她还有感觉。

  她还知道伤心,就证明她还没有死。

  樊疏桐放开了连波,颤抖地扶住朝夕瘦削的肩膀,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早已掏空,只剩下生命迸出的最后一星火花,照亮彼此漆黑的瞳人。天知道,他等待跟她两心相通彼此呼应等待了多么漫长的岁月,如今徒然面对她敞开的心扉,他紧张而惶恐,完全不知所措,他不明白,这些天来她总将自己关在房内,跟他并不多话,是什么触动了她,让她徒然做出如此惊人的决定?

  樊疏桐并不知道就在刚才,朝夕推开了二楼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樊疏桐一直没让朝夕进入那个房间,说是堆杂物的,里面很乱,叫她别进去。可是堆杂物的房间不至于上着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能让人看的呢,朝夕心有疑虑,早上起来她在书房写离婚协议,樊疏桐可能正待在那个房间里,听到楼下门铃响,于是急着下楼忘了将门锁上。朝夕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连忙也出来看,一眼就看到了走廊尽头那张虚掩的门,她迟疑着走过去,推开了门……

  出乎意料,房间里并无杂乱感,而是收拾得一尘不染,只是跟整栋房子的奢华相比,这里布置得过于简单而陈旧,就一张小床,一个柜子,还有一张小书桌。可是,朝夕不可能不认得这些东西,这套老式家具正是从大院里那栋房子里搬过来的,她原来住过的那个房间被原原本本地“复制”到了这里!

  浅米色的墙纸连花式都是一模一样的,碎花窗帘半旧不新,很明显也是从那边房子里拆过来的,清晨的阳光从窗子里斜斜地照进来,金色的光束打在光亮的乌木地板上,显出原木的质感,光束里安静地浮着低低的尘埃,似提醒着朝夕,这是在现实,而不是梦境。可是朝夕已经恍然,以为又回到了纯真的孩童时代,书桌上的陶瓷笔筒和小兔子造型的闹钟是她用过的,她幼时玩过的糖果盒和绒布玩具也依次摆在书柜里,甚至她水果的床上铺着的床单也是过去她最常用的蓝格子,一切都保持着当年她离开时的样子。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像是供氧不足,呼吸有些困难,而当她将目光投向床头的墙上时,她紧绷的神经顷刻间就崩溃了,墙上挂着的镜框里竟然是她儿时的一幅画作,两个少年牵着一个小女孩,都是大大的笑脸,画得很是童趣可爱,画的左下角还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我们永远在一起。落款,朝夕。

  连波什么时候黯然离去的,朝夕并不知道,因为她始终背对着他,看着远处湖面上低低盘旋的白色水鸟,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连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为了坚守对你的这份感情,我不止一次地冲破了自己的底线,而这一次,已经是最后一次,我不明白,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我,凭什么?不就是因为我爱你吗?我爱你,也犯了错吗?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我始终舍不得放下这份卑微的爱情,可是当我决定放弃的时候,竟然只用了不到两分钟,这就像是一个人,无论生前如何惊天动地轰轰烈烈,死的时候也就是咽口气而已,然后一切的喧嚣都归于平静。连波,这么多年我撑着一口气没咽,不过是对你还抱有希望,我以为我可以等得到你说出那三个字,可是现在我明白,那三个字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一颗真诚的心,你没有那样的心对我,那么我所付出的或者我等待的都没有意义,现在我终于咽了这口气,连波,我们的爱情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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