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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关止正要藐视她,但是她开口:“张北坝上的羊肉很好,鲜美无膻味。景阳春有烤炉吧?”

  “得,我解决羊肉,你自己找老梅去要烤炉。”

  蓝宁笑意盈盈,颇为自得:“老梅说了,这道菜他无偿赞助。”

  关止拍拍她的脸:“行啊,老婆,都学会敲竹杠了。”

  那头邵雪瓯听见他们说话,便插口说道:“代我谢谢小梅。他的事业做的愈发大了,是个能干人。早几年关止和他做工厂废寝忘食,我还历历在目。可见梅花香自苦寒来。”

  这话让蓝宁心底隐藏的好奇全部生出来,她问关止:“你前几年到底帮老梅做了什么啦?”

  关止转个身:“背上痒,帮我挠挠。”

  蓝宁一把拍过去。

  饭后,邵雪瓯例必要到她的房间里头给紫砂泥洒水。蓝宁也有件正经事情咨询她,便跟着过去。

  灌着紫砂泥的是一米多高的老缸,上头蒙着土布,里头的泥是有百多年的陈年老泥,经过岁月的锤炼,变得糯而韧,历久却不朽。

  这是邵雪瓯从关家带了出来的。关止说她会制紫砂壶,蓝宁却没见她制过,只每日用水洒泥,养着这缸老泥。

  蓝宁要请教的正是同邵雪瓯的所长有关。

  她拿出一叠资料,正是下午周秉鑫传给她的,她习惯接手项目之后,先对项目中的细节做一个了解和确认。这些文物藏品里头,有几只颇有些年份的茶壶茶杯,蓝宁特特拿过来向邵雪瓯请教的。

  邵雪瓯戴了老花眼镜逐一看了,果然大多她是知其掌故的,一一说给蓝宁听,蓝宁认真记录下来。

  只是她看到最末一张图片的时候,沉吟半晌,夹着老花眼镜,仔细瞧了一遍,又瞧一遍。

  图片上的紫砂茶壶泥色纯正,骨骼匀亭,通身做海水波浪纹,壶底处摆出龙尾,自然勾勒成为壶柄,龙身隐于海水之间,却婉转而上,由壶盖的祥云图纹之中伸出。壶盖内钤阳文楷书“大亨”瓜子形印,壶底另有三四条纹勾勒。

  这只壶名为“潜龙飞天”,龙首出于祥云,却双目炯炯向下望去,神态栩栩如生。一只小小紫砂茶壶端的是气象万千。

  蓝宁以为邵雪瓯对这只茶壶也许不是很了解,便解释:“资料中说,这只紫砂壶出自清代名家邵大亨之手,和他的‘鱼化龙壶’本来是一套。但是这只多了皇家气韵。”她是事先也做了初步的了解的,也把自己的不解一并讲了,“不过按照资料中对邵大亨的介绍,以他淡薄名利,刚烈孤傲的性格,不太可能会作出这样趋炎附势的作品吧?”

  邵雪瓯认真看着,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指尖是微微抖颤了。她指着壶底那一处问蓝宁:“你看这像什么?”

  蓝宁拿到资料便忙着收集材料,对图片细节并无细致探究,此时邵雪瓯提了,她也就仔细看了,先讲:“是装饰图纹?”

  “邵大亨的作品从没有废笔。”

  蓝宁再仔细瞧,渐渐就吃了惊:“像地图。”她辨认,用手指跟着图纹描摹,再问,“不会是世界地图吧?”

  邵雪瓯说:“是海洋地图。”

  “那时候就有海洋地图了吗?”

  “不要小视古人智慧。”

  “呵,那这只壶真是‘潜龙飞天’了。”

  邵雪瓯又问她:“你看这条龙看的是什么?”

  妙处便在龙的眼睛,实在是点睛之笔,光从照片中,蓝宁就能看出龙目正视的是壶底方位。

  “这不是‘潜龙飞天’,而是‘混蒙顿开’。”

  “中国龙看世界?知道了世界的方向?”蓝宁凝视图片,喃喃讲,“这条龙,很谦虚。”

  邵雪瓯却也失神喃喃:“没有想到这只壶真的在日本。”

  蓝宁乍听,有些思疑,她看向邵雪瓯,寻求答疑。

  邵雪瓯放下手中照片,先叹一口气,然后娓娓讲述:“当年你外公家的万字斋是城隍庙的百年古董老店,颇有一些珍品。这‘混蒙顿开’原是我祖上遗留之物,后来家道中落,我父亲托付给你的曾外祖父找一个买家。那时候的古董界有卖内不卖外的规矩,一般文物出手也是要卖给国人的。但后来行内都传说你曾外祖父私下卖给了日本人,因此解放后被告成了汉奸罪。你外公四处奔走,到最后却只讲了四个字‘罪有因得’。他从此不继祖业,安心学了厨子。他说他心里有愧,把国宝轻易就贱价卖给了侵略者,当年他的伯父为保一张鉴真大师的字帖牺牲在日本人的魔窟里,他和他的父亲却保不了一只‘壶王’做的紫砂壶。”

  归程之中,蓝宁一直郁郁,神情沮丧,像霜打的茄子,整个的都蔫了。

  关止不是没发现,到了家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洗了一把澡,回房沉思。

  这实在是一件让她心浮气躁又脑沉如撞钟的讯息,她不曾想过手头这宗生意会这么巧合牵涉到自家,她更想不到这件展品的背后,有这么一段乱成麻的痛楚愧恨的往事。

  当时她问邵雪瓯:“我们能不能买回来?”

  邵雪瓯摩挲着图片,讲:“邵大亨的掇只壶先前的拍卖价至少在两千万元以上。”

  蓝宁到家上网仔细查了邵大亨的资料和他作品的拍卖价格,愈看愈闷愈生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烦躁感。她要拿下这件项目的雄心顷刻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一脚踏空,且还顿生懊恼和憎念。

  她趴在笔记本电脑前猛揉太阳穴。

  这是实实在在的无能为力。

  这一段遗憾,怕是要逾百年了。

  而她接手这样一重工作,不是不尴尬,不是不愧疚,甚至,不是不屈辱的。

  此等感觉一生,蓝宁几乎立刻就想要下一个决定。她坚定地把文物的资料折叠起来,放进提包的最底层。

  她在第二天就摇了回电给周秉鑫,这边说话一客气一推搪,对方就话头醒尾,直截了当讲:“老同学,你有什么想法明刀明枪讲吧!”

  蓝宁也便坦率说:“这些古董,在本地展出,虽然由头可以讲的很漂亮,但实际上我心并不能安。”

  周秉鑫在电话那头沉默,再说:“我明白,看见自己家的东西变成他人家的,当然不能好过。执此物者是主人,百多年前我们是主人,当中屈辱不去提它。我见到那些东西,心上不是不蒙尘的。但是私底下又想,许多珍品,国人都没有见过,让他们开眼,也未必是坏事。”他说着笑起来,“你当我是给自己找借口吧!”

  老同学的自嘲和坦荡是蓝宁始料未及的,而且,他尊重了她的想法。这令她惭愧,实是小觑旧日同学。

  周秉鑫还讲:“我也向公司提建议了,这一次做活动会隐去收藏者名单,免得诸多尴尬和不快。但,蓝宁,我尊重你的决定。公事归公事,我们还是老同学。”

  蓝宁在这头重而又重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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