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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桑初嫁过来的时候,易连恺曾一力主张要去北欧度蜜月,其实不过是找个籍口出国游玩。偏偏秦桑病了一场,方才作罢。今天秦桑也格外的随和,坐下来陪他喝了半杯白葡萄酒,吃了一些蛋糕之类的点心。她本来就不会饮酒,此时已经双颊微红。易连恺便不由笑话她:“简直和小孩子一样,吃点米酒都会醉了。”

  秦桑侧过脸去看风景,这里是芝山最高处,俯瞰望去,一大片碧绿如绸的畅湖尽收眼底。而远处一道白银似的曲水,正是顺江。江水蜿蜒流进畅湖,复又曲折向南泻出。极目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城廓,那便是江左重镇昌邺。她心中思绪万千,到了此时,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她叹气的声音本来微不可闻,只觉得脸上一凉,却是易连恺捏住了她的耳坠子,轻轻拉了拉,问:“作什么要唉声叹气的?”

  那些听差本来都避到了亭外,亭子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但秦桑仍旧把他手挡开了,说道:“叫人看见。”

  易连恺心情好的时候,并不甚计较。只管在她脸上一拧,说道:“那么,把你的心思说出来我听听。”

  秦桑说:“我能有什么心思呢?你若肯对我和气一点,叫我少在父亲面前替你遮掩,也就罢了。”

  易连恺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有点儿怕易继培,但这时候山高皇帝远,老父远在符远,却是不用忧心仲仲。便只对她笑了笑:“一年到头也不过回老宅子里应个卯,看把你愁成那样!”

  秦桑说:“我正要和你商量呢,这次回去,总得给大哥大嫂,还有二哥二嫂买点儿东西,才算是节礼。”

  易连恺却甚是不以为然,说道:“老大倒也罢了,老二那里,要什么没有?凭这天下有的,他都已经有了,咱们还操那份闲心作什么?”

  秦桑道:“我们别居在外,总不能空手回去呀。”

  易连恺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在愁钱。放心吧,这点款子我替你想法子,你就别愁了。”

  秦桑知道他一个差事都没有,不过易继培偏疼小儿子,私下里每年总会拨一笔款子给他。而高佩德又刻意巴结,所以易连恺倒在好几间银号洋行都有干股,花起钱来自然是大手大脚。秦桑手里拿着那装酒的高脚水晶杯子,指甲无意识划着剔亮照人的杯壁,口中却说:“你以为我是和你要钱来了?”

  易连恺道:“我知道你不是和我要钱来了。”凑近了却在她耳畔低笑:“你是想我了对不对?”

  秦桑本来就双颊晕红,此时扫了他一眼,说道:“你有点正经样子行不行?”

  易连恺说道:“我现在都很正经啊,是你自己心里不正经,才会觉得我不正经。”

  秦桑知道他素来说话就是这种腔调,若是计较下去,又会没完没了。于是道:“那我跟你说正经事吧,我舅舅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不晓得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诬陷是革命党。这位表哥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我知道这罪名是子虚乌有。麻烦你给找人关说关说,若能确定是误捕,就放了吧。”

  易连恺却摇了摇头,说道:“这种事情我可不干,上次为了老王的外甥,我作保把人给弄出来了。结果不知道怎么让老二晓得了,在父亲面前告了我一状,说我干涉军务,这样的事我再不做了,没得让人忌惮。”

  秦桑知道他们兄弟貌和神离,尤其易连恺是庶出,跟嫡出的老大老二素来有点格格不入。好在易连恺除了花天酒地,其它一概不感兴趣。易继培见他着实不成材,只得给他操办完婚事,就打发避居昌邺,省得留在眼前生气。而易连恺自然也巴不得,离了父亲跟前,更好胡作非为。

  秦桑搁下酒杯,却向着他慢慢笑了笑:“你既然觉得为难,那么我跟大嫂说去,也是一样。”

  易家长媳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是自幼定的老亲。自从易连怡瘫卧在床之后,易家还曾经提过退聘,结果被这位大少奶奶一口回绝。就这么一位旧式的女子,只会背《女诫》《女训》,谨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过门后十余年,直到如今每日仍旧是大襟裙子,连洋装都不曾穿过,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偏偏越是这样,越是为易继培器重,一再对人言道,敬重这位长媳守约下嫁。易继培的原配去世之后,家里内宅倒都是这位大少奶奶当家。易连恺一想到那位小脚伶仃的大嫂就忍俊不禁,说道:“亏你想得出来,她难道会有办法?”

  “长嫂如母,这样的事你又不管,叫我指望谁去?只好跟大嫂说说,烦她想想法子。”

  易连恺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把酒杯往桌上一搁,似乎“哼”了一声。秦桑见他神色不豫,便笑道:“算了,只当我没提过。”

  易连恺却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想把谁捞出大牢,连这样的激将法都使出来。”

  秦桑听他如是说,便默然不再作声。时值正午,山底畅湖反映日色,便如一面硕大无匹的巨镜,波光粼粼。又如万千金蛇,细飞狂舞。那些细碎的金色光影,映在易连恺所戴墨镜镜片之上,便如两簇莫测的光影,跳跃闪烁。只看不清镜片底下,他到底是何脸色。过了半晌,才听到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巴巴的上山,也是为了这件事,对不对?”

  秦桑将脸转开去,却不防他一伸胳膊,将石桌上杯盘碗盏诸物,统统都扫在了地上,哗啦啦跌得粉碎。亭外的听差本来见他们俩说话,都已经退出了老远。此时听到声音方才赶过来,一看易连恺正在大发雷霆,个个都屏息静气,站在那里不敢动弹。秦桑本来坐在桌前,碗盘的碎片四处飞溅,有好些碎瓷屑溅到了她的旗袍下摆上,她却眉头微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易连恺再不与她说话,掉头就走。宋副官连忙跟上去,隐约听到他似乎在劝说什么,易连恺却一言不发,气冲冲就走掉了。

  余下几个听差,这才发现秦桑手上被碎片划拉了一个口子,韩妈“哎哟”了一声,上前来连忙用干净手绢,将伤口压住了。又说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又闹起来了?”秦桑却倒索性不在意似的,懒懒的站起来,说道:“回去吧。”

  她既割破了手,回去别墅之后,韩妈又用纱布替她重新包了伤口,秦桑也不理会易连恺去了何处。到了晚间,厨房问开饭,也只她一个人下楼来吃。韩妈担心她为了此事生气,秦桑却总是一幅泰然自若的样子。一连几日,易连恺连个照面都不打,不知道带着一帮跟班,又到哪里胡混去了。这日秦桑起来,韩妈便劝她出去散步,说道:“少奶奶总闷在家里也不好,到底来山上一趟,俗话说六月潭七月瀑,不到芝山不显福。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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