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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历三娘一听这口声,心知要糟,然而杜迁的名声,她亦是听过的。当下并不敢多说,只陪笑着领人去前院。

  杜迁一袭黑袍,更显得微光下的脸森峻异常。跟在身后的同伴眉宇微敛,只手在药箱里掏出一小包药赶着塞到方才的稳婆手中,"这是我用药制过的参片,你看着不对就往人嘴里塞!"

  那稳婆巴不得有人出来顶着,一见说,立时连声应下,由早候在边上的小丫鬟领着去了。

  未至前院,已听得一片伶歌酒觞,西皮散板才敲罢,快板又赶着起势。果然正自热闹喜庆呵!

  历三娘早招了一名小厮上去通报,这边故意慢步引着人上来。是以,当杜迁来到正席的时候,席间众人俱望着这位名震碧落,人人急欲招揽却始终不得的一代名士。

  一袭黑袍,似是风霜敛尽。因入廊阁,那斗篷便放了下来,杜迁清俊又透着森寒的面容便在照夜如昼的厅院里尽显无遗。他一双冷如冰霜的凤眸扫了一圈众人,便挑眉朝着孙骐那一溜主席上的人一笑,未见着孙永航,他心里头倒是微微一落,"听闻孙大人升迁大喜,杜某恭贺来迟,恭贺来迟了!"

  孙骐怔了怔,素闻杜迁为人,倒是不料今次还有那么大的面子,忙不迭地起身回礼,心中又略带三分得意,面上的笑因着酒势便化得更开了。"哈哈哈!难得杜先生造访,是在下的荣光才是!此番倒是没料着杜先生居然也肯赏脸,真是孙某之幸!"

  杜迁朝孙骐东面第一顺位的人扫了眼,知道那就是相渊,眼神便不由更冷,唇角始终是一抹冷笑,"不敢当!其实杜某本来也未料着孙氏这般快就起复了,此次也多亏了小徒临盆,不然,还真赶不上这'赏梅'雅会呢!想来,总是人逢低谷,需得贵人!呵呵,孙大人是找得了这正主的贵人了!"

  孙骐面皮一抖,一腔喜气顿时给散得无形,怒火中烧,然而又碍于杜迁名声,当着众人的面也不便发作,只得忍着气坐下。

  气氛一时骤冷。相渊也微微皱眉。杜迁只作不知,反而走上前自取了一个杯子执壶斟了,才笑道:"今儿孙大人可是双喜临门哪!既得升迁,又逢媳妇临盆,杜某满饮此杯以为敬,与孙大人同分一喜!"

  此话一出,席间众人俱是一愕。一人,想来也是初调入天都的小官不由脱口问了句,"咦?孙尚书,相大人千金不正在席间么?怎么又一位媳妇要临盆了?"

  此话一出,孙骐与相渊同是尴尬,席间原本还与于写云笑说着话的柔姬也不由脸色微变。

  杜迁朝那人回望一眼,故作诧异问:"咦?诸位大人原来不知?孙大人的正房儿媳早于乾定二年便入门,正是前骆相之女,杜某小徒,孙老爷子做的主,难道诸位大人也不知晓?"

  席间诸人哪有什么不明白的,但眼见这话说出来,冷眼瞧着好戏的也有,暗暗着急的也有。有几个已欲起身发难,然而临时又想起前骆相之风标傲世,其身后虽然无人,但门庭亦自高阔,想落个话柄于人,总也不愿。是以,这一问一答之后,众人也都有些讪讪,有些甚至也拱手向孙骐贺喜,无非都是些添丁后继菁华之类的话。

  杜迁眼见讽落得差不多,心中又急垂绮安危,也不再多话,只是拱了拱手道:"孙大人,小徒自来身体娇弱,特此请来了名医坐镇。杜某年多未见徒儿,还请准允一见。"

  孙骐巴不得他立刻走人,一听此话,立时点头,"先生请!先生请!"

  杜迁冷笑微微,"告辞!"临去前,不知想起什么似的,忽又朝一直僵着脸色的柔姬道:"这位是二少夫人吧?"他牵出一笑,目光深锐而冰冷,"以往只道世事翻覆无有定论,今朝荣华他朝枯骨,然至今日,观二少夫人家门显贵,夫家亦扶摇直上,想来定无此忧患了!呵呵。"一笑语落,他转身即去。

  柔姬被他那眼深锐的眸光刺得有些怔忡,觉着心里莫名地慌,只能双目注视着他离开席间,又扯上一名背着药箱的大夫一同往西边疾行。

  骆垂绮感觉自己就似入了十八层地狱一般,在刀山上滚着,无一处不痛。这种疼痛,就像是一张漫天的网,笼住她的周身,捆紧,勒住呼吸。

  她想挣扎着,然而却总使不出力气来,到后来,便是吸一口气都觉得胸腹间是如此的紧迫,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在挣命!

  耳边似有什么声音,都在叫她用着力,然而,她却始终用不上。怎么用力?怎么办?她不明白,她用不出来,她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麻了似的,再分不出哪儿是哪儿。她得怎么办?她只觉自己孤身一人被囚在一座人间地狱里,谁能救她?

  爹娘……早死了……不理她的哭求,爹就这么一合眼;不再问她吃没吃饭,娘就这么一段绫……一个个啊,只留下她一个人,这么挣着命!谁在可怜她呢……到底有谁?在这个世上,能够疼惜她,能够照顾她,能够救她,这世上到底有谁?

  思绪纷乱着,仿佛眼前出现了一团团的人影。一晃眼,是母亲抱她坐在秋千上,爹爹就在身后推着,蓝天白云,燕子绕梁……她想回头再叫声爹爹,然而一展眼,看见的却是永航,温温存存地朝着她笑着,修白的手抚过她鬓边的发丝,替她绾过一缕发。她忍不住想回他一笑,倾尽自己的美丽与爱恋,然而,他的身边忽然又出现另一个身影。

  艳红的喜服,满头的珠钗凤钿,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忽然冲着她叫"姐姐"。她大惊,想叫永航,然而还未启口,却见永航也身着一身的喜服,手持着那盏合卺酒,与那新娘子交杯。

  不要!

  她想叫,然而浑身却是麻的,只能眼睁睁着瞅着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互视一笑,交饮此杯。那是合卺酒呵!是共盟此生的约定呀!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怨,她恨,她想哭,然而一切的一切,却都是乏力而虚浮的,她看不真切,听不真切,甚至连哭,也不真切。

  眼前又是一个雪光盈室的冬日,她与溶月仿佛正从东昶寺回来,庭院廊回,一切都那么真。然而她却又模糊,记不清,更想不明。什么时候呢?什么事呢?她不明白,然而却清晰地明白,这个时候,她正历了端王妃的怪责回来。满腹的委屈,然而却在撷芳苑听到有人说话。

  那是永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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