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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倒不是受了“废物”的刺激。这个色彩斑澜的世界上,“人物”、“动物”不少,“废物”也同样不少。如果没有遇到那种令徐有福心旌摇荡的女人,他也不会只为摘掉“废物”这个帽子而去找女人。

  本市某县,有一个“摘帽子”书记。这位书记赴任后,在该县二十多个乡镇的山山峁峁间转了一圈,突发奇想,在常委会上提出三年摘掉贫困县帽子的设想,比较务实的老县长当时就提出反对意见。但在一个县里,县委书记是“一把手”,县长是“二把手”。一把手若执意要干什么事情,做出什么决策,那是九头牛也拉不转的。县长当然没有比九头牛更大的力气。就像在一个“夫权”为主的家庭里,若丈夫要执意干一件什么事情,妻子和儿子加在一块儿也是劝说不住的,只能跟在身后小声地嘟囔。

  三年后,贫困县帽子摘掉了,县委书记升迁了,国家给该县的大量补贴却减少了。

  既然已不是贫困县,那么拨给贫困县的“专项扶贫资金”就不能给你了。在向上呈报摘掉贫困县帽子的喜报中,该县称他们已建立起畅通的“造血”功能。既然能“造血”了,再“输血”不是多此一举吗?

  随之接任的却是一位“争帽子”书记——争戴贫困县帽子。他也在该县二十多个乡镇的山山峁峁转了一圈:山河依旧,穷颜未改啊!书记的心情像连绵的大山一样变得沉重起来。他将统计局长叫到办公室,问当时“摘帽子”那些数字是怎么来的?统计局长小心翼翼地问书记:“你是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当然是说真话啦!”书记有点不高兴。统计局长就对书记说,当时各项指标上报前拿给前任书记审阅,书记拿起笔在每个数字后面加了一个零,于是贫困县帽子就摘掉了。

  新任书记听毕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将最新的统计数字要过去,拿起笔在每个数字后面画掉一颗零,然后递给统计局长。

  统计局长拿起统计报表走到门口,又被书记叫住。书记伸手要过报表,沉吟片刻,将钢笔套拧开,又在每个数字后面画掉一颗零。

  接连画掉两颗零之后,书记就让办公室主任起草报告。办公室主任很快将一份“关于将我县重新列为国家级贫困县的请示报告”呈上书记案头。书记将标题扫了一眼,提笔将“重新”二字勾掉。然后对办公室主任讲,做办公室主任,关键是一个“意会”。什么时候回避,什么时候张扬;什么时候伸,什么时候缩;什么时候迎着枪口堵上去毫无惧色,什么时候即使烈火焚身也得伏在那儿一动不动,全在“意会”二字。这些道理我以后不会给你讲了,自己“意会”去。

  一年后,该县被重新列为贫困县。常委会上,书记讲,我们争来这顶帽子戴上,没有什么可羞耻的。书记说到这里,略作停顿。那位与前任书记配合完继续与他配合且配合默契的老县长此时插了一句:又不是争来一顶绿帽子!大家哄地笑了。书记也随着大家笑。笑毕继续讲,我们戴一顶帽子,每年就争来几千万,这顶帽子值钱啊!况且这顶帽子沉甸甸地戴在头上,大家心里也始终会沉甸甸的——因为还有那么多父老乡亲没有摆脱贫困这个恶魔的缠绕,这顶帽子既是压力,也是动力啊!

  书记“求真务实”的名声不胫而走。省里市里如蝗虫般涌来的记者不由分说,将一顶顶帽子扣在书记头上,那些文章的标题像小孩与大人捉迷藏一样,将那几个关键字眼嵌在那些颠来倒去的句子里,十分好玩儿。什么求真书记某某某;某某山脚下或某某河畔,有一位实干书记;务实:一位书记写在某某大地的情怀。等等。

  书记到任两年后,又像抛弃了糟糠之妻另觅新欢的那些狠心的男人一般,兴致勃勃地在全县的山山峁峁转了一圈,然后便被提拔了。临走前他动情地说:“我会记着这里的父老乡亲!”这就好比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哄骗敦厚老实的农村妻子说:我以后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也会给孩子寄钱的!

  徐有福既不是摘帽子书记,也不是争帽子书记,他的脚步无法踩到一个县峰峦起伏的山山峁峁间去,只能踩在与一个县的山山峁峁相比当然要小出许多的这间办公室里。

  徐有福也不想用自己的脚步声惊动全县几十万人民,省得那些淳朴的乡亲这个拎一篮鸡蛋,那个提一筐红枣簇拥着送他。万一那些箪食壶浆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的老大爷老大娘再抹开眼泪,他的心里也会不好受的。

  徐有福其实只想像贾宝玉动不动就从怡红院往潇湘馆赶那样,用自己的脚步声“惊动”一个人——不是林黛玉,是吴小娇。

  可他拿什么惊动吴小娇呢?赵勤奋说吴小娇的“弱点”是喜欢各种款式新颖的手机,只要看到像鸟儿一样叫声各异的新款手机,吴小娇的明眸里就会像炉膛里蹿出火舌一样,“惊喜地一闪”。赵勤奋曾对徐有福说,他要用一部漂亮的手机“撬开吴小娇紧锁的心门”,可到现在,既没有看到吴小娇眼睛里蹿出火舌,也没见吴小娇向他打开心扉。正像他曾发誓要将许小娇“米稀”了一样,可至今也没有发现许小娇有被他“米稀”的迹象。这家伙真是个吹牛大王!

  再拿什么惊动吴小娇呢?无权、无钱,不是那些容易招惹来小姑娘目光的文艺体育名星,也不是某行业的专业技术人才或者有突出贡献专家。学历只是大专。没有像《围城》里的方鸿渐那样,花四十美金买个“博士”的头衔。虽然现在买这博士那硕士的人指不胜屈,比蚂蚁还要多,徐有福却一直不为所动,守身如玉。

  方鸿渐不管怎么说确曾“放过洋”,而徐有福就是并不遥远的省城,也只去过一次。

  和那些生活在山山峁峁间的父老乡亲一样,吴小娇是一个淳朴的女孩。可女孩再淳朴,也不会看上徐有福这样一个无用的男人。

  这个男人真是连一点点吸引人的地方也找不到。他甚至连句幽默一点的话也不会说,连个笑话也不会讲。偶尔讲一个笑话,别人并没笑,他却傻呵呵地笑起来。别人于是笑了:不是被笑话逗笑的,是被他的傻样逗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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