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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说话!谁家的?小婉,你爸妈在天上看着,你给我们丢脸不要紧,不能丢你爸妈的脸。”

  “地上凉,你有……可不能跪,起来小婉,起来慢慢说。”舅妈过来扶她起身,她说不出话,伏在地上继续猛力磕头,笃笃有声。

  “小婉,这是不成的。将来嫁不了人,那是一辈子的事。”

  一辈子。她感觉自己已经象过了一辈子了。“舅舅舅妈,当作是陈家的孩子也好,当作是我多了个血亲也好,让我生下来行吗?我保证将来我自己养,我保证将来——”

  “你这叫什么话?舅舅是因为不想养这孩子?舅舅是为你好,你一个姑娘……起来说话,跪久了伤身子。”

  舅舅那天之后没有再催促她去医院,只是烟比以往抽多了,除了去印刷厂食堂上班之外又在菜市场找了个临时摊位,早上采购时一并驼多两筐蔬菜交给舅妈卖完早点后守摊。她每早起来,瓦罐里总有舅舅夜里炖好的汤。

  她越来越寡言,每每看见舅舅抽烟时垂丧的表情和斑斑白发就自责、懊悔,自己的坚持给这个家平添苦痛,她甚至想干脆去医院算了,或者问人借点钱,一走了之。但是,当二十周的时候,神奇的胎动神奇地连接她的心跳,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割舍。

  她帮舅妈一起卖早点,一起出摊卖菜,到五六个月时借了何心眉一条蓬松的裙子回校。“还行,不大看得出,就当你胖了,有人问就说肚子胀气。”何心眉总有安慰人的能力,陈婉难得一笑说:“你摸摸,来,怕什么?摸摸。”注视何心眉眼中惊异渐渐放大,她轻笑,笑完泪盈于眶。

  小雅急不可待,“何心眉,走开,让我摸摸。”

  “小雅,如果我说要感谢你,会不会很不厚道?”

  小雅摇头说:“就当做连我的一起活下去了就好。”

  “豆丁,要谢谢你宁阿姨,没有她,你现在还在天上种花种草闲发呆呢。”陈婉的伤口站久了还有些疼,缓缓坐下时惊醒了豆丁,嘴一瘪,就要准备嚎啕。“不哭不哭,吵醒了你舅爷爷会打屁股的。乖哦。”她学着舅妈的样子,托着小家伙轻轻摇摆。

  舅妈教过怎么抱,怎样拿手臂托住后脑。当豆丁第一次被舅妈送到她面前时她紧张得脑中空洞,拿这软呼呼的小东西不知如何是好。可真正一抱起来,一切顺理成章,似乎是本能,是天性,是心底最角落的土壤里一颗埋藏了二十多年悄悄萌芽的种子。!

  妈妈,你看见了吗?我也当妈妈了。

  她倚着床头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又被豆丁呼天震地的哭声吵醒,臭小子脸涨的红红的,很不高兴。手臂酸痛,把豆丁换过另一边,舅妈已经睡眼惺忪地走来取了奶瓶去烫。“舅妈,你去睡吧。没一会就天亮了。”

  “那我再睡一会接你的班,带孩子是辛苦,熬过这半年就好。唉,这样坐月子法,会不会落什么病根的?”

  “舅妈,我没那么娇气。”这些根本不算什么,相比较,怀他的时候才叫辛苦。吃什么吐什么,躺下来没有一个安稳觉。后来显怀,周围邻居指指点点,她进进出出时能视若不见,可舅舅舅妈背地里长吁短叹她是知道的。再接着居委的人冲上门说没有准生证就要强行引产,舅舅拿着菜刀堵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的气势。

  然后,宋书愚带着叶慎晖找上家门。他们是为了那封信。

  叶慎晖这个人,陈婉以前听秦昊说过很多,依旧觉得是有层雾笼罩俨若云端的人物。她猜不透那封信与他有什么关联,但想必很是重要。她谨记舅舅和老二的话,不能随便给人,不能随便相信人。可那天,她被打动了。

  他说起年少时光,眼中有和她同样的自伤和挣扎,他们有同样的经历,他们同样是从灰烬里重塑的自我。她选择相信他,但是有条件,一是帮她办准生证和将来宝宝的户口,一是不准告诉姓秦的任何人。

  她的话像是触碰到他某条神经,他看着她,却像是看着另外一个人,眼中悲伤无法言语,最后才像是从遥远处飘回来一般,神情恍惚问她:“你确定要生下来?一个人养?没有父亲?前面的困难你认为自己有能力全部承担起来?”

  陈婉点头。

  “女人都是疯子。”他那时忽地这样说,然后重新归于一贯的沉静,“孩子小五也有份的,虽然我和宋书愚对他的一些行为不赞成,甚至是反感,可认真来讲,你这样对他不公平。而且,单身女人带孩子长大,困难想象不到的多。人还是要顺应现实,不要强加给自己一些承受不起的负担。”

  “你们觉得我很恶毒是不是?或者你们都觉得我恨他,所以找一种方式报复。”她下意识地拨弄手上那只镯子,一遍遍绕圈,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说:“其实你们想多了。我没想过将来他有一天知道后会后悔会什么什么的。我忙着活命,根本没空考虑那些。就是简简单单的生孩子,生我自己的孩子而已。如果将来秦昊能成熟些,或者我脾气能软化点,他来看看也没什么。但是,这孩子是我一力保下来,是我拿我不多的全部换来的,他姓陈。”

  那之后,她几乎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关注所有的新闻,老二不甚其烦,“你顾着自己的肚子,有你这样当妈的?人家都是好吃好睡好好的养。你放一万个心,有消息我会不告诉你?睡你的觉去。”

  她哪里睡得着?下午穿珠子的时候,脑袋一耷拉就醒,夜里背疼得没法翻身,脚趾抽筋她只能坐起来默默忍受那种疼痛。

  后来消息传来,她当时几乎站不稳。洪浩林和江文涛被双规是内部消息,叶慎晖电话里大略提了下,然后说洪建学越境潜逃。在老二那里确定了这个消息时,压在心头多年的重负突然消失了,仅剩一片空惘。

  “舅,是不是真的?”

  舅舅放下电话,“明天我去公墓给你爸妈烧纸,说道说道。你等生了再去。”

  她呐呐点头,走进自己房间在床沿坐下许久才回过神,失声痛哭。

  谁说没公道的?做了错事终将偿还,只是人已经死了,有什么用?那个曾经呵呵笑着说要给她攒嫁妆,老了就给她带孩子煮饭的人,早已经死了。

  “舅妈,我好像在尿尿。”

  “哎呦我的老天爷,是羊水破了要生了……老巩老巩……”

  何心眉躬身在摇床边,很是奇怪,“这才一个月,怎么变了个人似的?才生下来象个小老头,这一看,这小鼻子小下巴还真象你们家……你们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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