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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送走市长,就有几个同志留在会议室颂扬陶局,说市长高度评价了他。其意也清楚,就是反衬有些同志虽然说得滔滔不绝,但不对市长胃口,想表现却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陶局走出会议室时,红光满面,边走边不忘布置工作,向那些随从发出各种指示,什么什么马上办,什么什么下午交给我,什么什么明天再也不能拖了。一群随从点头哈腰。别人问张铁林演皇帝为什么演得那么像。

  他说:坐在那儿,下面跪着那么一群人,帝王之气你不演,它也自然出来了。而现在,陶局不想耍威风也不行了,这些点头哈腰的已经把他抬上了帝王的位置。他的霸道是一种强大的内在精神形之于外的气质罢了。

  但是,只有一个人,他叫苏新,他并不是一个阴谋家,而是一个观察家,这种观察得益于他长期研究彩票。他看出了道道。当时,我处在与市长斜对角的位置,给我那么好的位置,是为了让我记录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就有机会看到市长的全貌。我不敢抬头死盯着市长,那样不礼貌,我就低头作记录。无意中发现桌子底下他跷着的二郎腿,一直轻轻摇着,好像是放松精神似的。后来,我发现他不摇了,在吴局发言发到一半后,他的腿再也没摇过。我再抬头望他一眼,他的脸色一如平常,既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表现出厌恶。但,我知道市长是一个非常老练的政治家了。陶局的发言,他没有得到自己所需要的,而在吴局发言时,他得到了想要的对策与办法,他的腿不再摇了。他的脸不会让任何一个下属捕捉到一丝信息,但他的腿是一种条件反射,与内心是一致的。而他的最后总结,会让许多人产生误解,以为他对吴局不感兴趣。他没有提吴局半句,这是一种领导策略,而非内心思想。

  当苏新以这种丝丝入扣的分析得出结论之后,他调整了如下步骤:一、努力工作起来。二、与任何人都保持不咸不淡的关系,包括吴局。三、把彩票事业先放一放。放的因素包括几个方面。首先,我感到名声要紧。这个时候,我深知,小盘玩法这种玩意,除非冒险,不冒险是赚不到大钱的,当然小钱会不断。其次,曾经想把彩票当成事业是因为政治环境险恶,想借此翻身。而现在我明白,当成一件业余爱好也许更妥些,当成一种兼职赚外快也许更实际。此外,由于陈晓霞的努力,还债的威胁不复存在,家里渐有余盈,经济压力也缓解了。

  这些都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如果我继续天天买彩票,虽然可博得一个赚钱童子的美名,但在领导的心目中,这个人已不是一个敬业的人,而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了。何况,在彩市沉浮浸润这么多年,我知道名声自可远播,但彩市无常,亏亏赢赢,实得不多,得此小利而丧失人生伸展的宏愿,得不偿失。人都是有股比劲的,郭萍这种人也能坐到台上说个一二三四五,没有人敢说她说得不好,我苏新难道不能坐上去说个五六七八九吗?估计下面掌声绝对不会比她少。

  还有一点,我觉得学无止境,虽然我练到了每月亏赢相比能赢点小钱,但能不能更进一步,练出一身更强的本领呢。在潜伏的岁月里,我一面认认真真地上班,一面仍然在家里苦练杀敌本领。不买,但每天进行沙盘推演,将推演结果与开奖结果对照,总结得失。这样,为期大半年的总结,让我得益不少,我再一次得出了一条重要经验——彩票变化有周期,它竟然与现实血淋淋地相同。比如:9这个数字,当它出现之后,就等于我们陶局当上了局长,你认为他当一年就会走,他不走,两年,他也不走,四年,你盼着他走,他还是不走。这就是他的执政周期。甚至,9的对码4,也就是陶局一派的,你盼着他出事,他偏不出事,还时不时评个先进,露露脸。但是,当9这个数字一旦不再出来的时候,它就好像下了台,一下就消失了。你怕它东山再起,它不起,你怕它虎有余威,它死虎一只,不露面。连同它的对码4,也不再与它连在一起,要出来也是单干了。这时,你会深深感叹: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走茶就凉。

  但是,这其中的关键一点,就是:人们不知道这个周期何时结束。比如那些开完会还对陶局点头哈腰,暗中诋毁吴局的人,他不知道时局马上要发生变化了。也就是彩票上说的这个9,下期不会再出,下下期也不会再出一样。我在研究中,终于有所得,我能大体上判断这个9什么时候不再风光。也就是说:我终于又能从众多信息中,排除一个彩民常犯的错误,减少了一个不必要的数,减少了怕它出现而多投入的资金。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已度过了购彩的盲目期,也走过了狂热期,进入了理性阶段。这一如我的人生一样。我成熟了!

  市长回去之后,不到两天,就指示陶局:迅速派人到广东学习取经。条件是派两个人就足够,一个是一位得力的领导,一个是一位会写的笔杆子。考察回来必须交一份高质量的考察报告,不仅要知道人家做了些什么,而且要写出人家为什么这样做,分析这样做的利弊。最后一点,要结合雁南实际,空而全、大而无用的东西不要送过来。

  为了这个事,陶局迅速召集班子开会。如果说陶局玩权术不错的话,那么在关键时刻知道谁可作用、作什么用、作多大用,他绝对是一个明白人。他一锤定音,说:事情重要,大家的建议也非常对。但我的意见是,一、带队领导就是吴雄同志,二、材料就是苏新同志。吴局长我就不多说。苏新同志为什么要去?有些同志建议要小李,小李的笔杆子是不错,但有苏新这么有阅历吗?更了解全局情况吗?思想深刻,观察敏锐,分析到位,重大材料,你们无一人能与苏新比。这等于发射卫星,不可能拿这么大的事做实验的,要发射就要成功,别无选择。最后,做两点要求:一、时间给够,不要仓促;二、经费给够,不必小气。立即准备,明天出发。

  列车奔跑在7月的江南。窗外掠过的群山、水田、村庄,宛如一幅浓淡有致,层次分明的水墨画。国家发展欣欣向荣,景色也自然不同。我小时候,山都是光秃秃的,现在,植被蔓延成绿色的地毯。高挺的大树,挺出几分自信几分骄傲;摇曳的翠竹,摇动几番婀娜的风情。这山,这水,在生机勃勃的晨光里,悠闲地铺开一幅绵延的长卷。

  由于经费充足,我们睡软卧。包厢里也只有我们两人。虽然我知道吴局是我的贵人,我是他的对码,但饱经风霜的我,不再是那种幼稚的青年了。如果他不谈单位的事,我绝对不谈。果然,在车上,他没有谈半句单位的是非,反而和我聊文学。他也爱好文学?这是我想不到的。平时可没见他谈过什么文学。

  一谈,想不到吴局比我这个北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懂得的还多。我们谈起了外国文学。先是乱谈一气,后来就转到了日本文学。

  我说:吴局,你怎么这么喜欢日本文学呢?

  他说:从本源上来说,日本文学源于中国,它在语言的风格上,更接近汉文化,所以,翻译过来的作品,你能从其中找到唐诗宋词的痕印。

  我说:这点说到了我的心坎上了。比如,我就喜欢《雪国》。《雪国》的语言,仿佛李商隐的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吴局说:你的比喻不是十分恰当。李商隐的诗,更多的是奇诡。而《雪国》从哲学上来说,有老庄的恬淡平和;从文学风格上来说,更接近于王维的山水诗——松下问童子,云深不知处。是奇诡中的优美,优美中的奇诡。

  我说:对对,吴局,你的理解更贴切,真是拨云见日。

  他说:你喜欢村上春树的作品吗?

  我说:只喜欢他的《挪威的森林》,其他如《斯普特尼恋人》、《且听风吟》,我不太喜欢。

  吴局说:其实你都可以读读,对你有好处。村上春树是日本“都市小说” 的中流砥柱,比如他的《寻羊冒险记》中的人物,一律无名无姓,个个慵懒、孤独、彷徨,缺乏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在商品的汪洋大海中物化了,成为喧嚣尘世的附属品,人际关系也市场化了,这跟我们目前有些青年的心境是相符的。一个时代,总是带着一个时代的烙印。

  我说:对对,你说得太对了。伟大的作家总是走在时代的前列,为人类共同的命运而焦虑。不像时下的小说家,他们以发行量论英雄,以获得多少版税为标准。所以,他们的小说里充满了庸俗的性以及血腥神怪。

  吴局笑了一下,说:你还是个思想者。

  我们信马由缰地聊着,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转到了谈诗。

  他说:我喜欢中国古典诗词,对新诗不感冒。我们从李白杜甫谈到鲁迅巴金,从唐诗宋词扯到明清小说。车子离雁南越远,我们的话题就越多。在谈到新诗时,吴局说,现代诗人他只喜欢余光中,席慕容,郑愁予。

  余光中和席慕容我清楚,郑愁予我就不太清楚了。于是,我和他一起背诵了余光中的《乡愁》,那是多么合拍的背诵。他记得清清楚楚,我也一字不忘。我们还讨论了席慕容的那首著名爱情诗。他也不记得标题,我也不记得了。只有几句都能背。他说:爱情就是席慕容写的那种境界:“越过万水千山我要飞向你,尽管你满张的弦上,搭着的是一枝阴谋的毒箭”。

  我笑了,问:吴局,你的爱情有这样幸福吗?

  他笑而不答,问:你觉得嫂子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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